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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李家骨科】撒马尔罕的金桃(下)

下篇含庆闲/泽闲/乾闲,南庆正骨老中医显然已经不够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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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
 

范闲生来擅长讨好长辈,在宫里也是一招保命的绝学,合宫上下只有太后不肯上他的当。他初来时太后并未出席,对叶家始终心怀芥蒂,嗣后每逢年节召见,也总是不咸不淡,只问李承乾和李承泽的课业如何,当他是个伴读般撂在一旁。

范闲倒也不在意,一步步向后站,慢慢直接站到了殿外,遥遥行过礼便算全了情分。待李承乾和李承泽等人各自领了太后宫中节礼,出得殿来,却发现他半靠着廊下金漆红阑干,正含着笑给宫娥们讲稀奇故事,不一会儿怀里便装满了香囊玉钩、扇坠巾帕等物。

彼时年纪尚小,未解人事,自庆帝重振朝纲以来庆国虽民风大开,但宫规仍是严谨,除了范闲,其他皇孙贵胄只偶尔藏起话本瞟一眼,已是情蒙心颤,更遑论随意与宫娥嬉闹。范闲一口一个“姐姐”,哄得宫娥们只央他常来。他又笑看一眼涨红了脸的公子王孙们,将指尖海棠果儿一挑,捡了个圆润可爱的叼着,溜溜达达地跳走了。

日后李承泽也看出他是负气,故而着意炫耀一番他能得到的爱不比任何人少,当作趣事提起,本想刮刮他这张厚脸皮,谁知范闲饮尽金樽,清酒在腹中酿开了,化出七分醉意,只撑着一点一搭的额头道:“……是我亲缘淡薄。”

李承乾失笑:“父皇待你不薄。”心都快偏到嗓子眼儿里了。

范闲伸长了指头去拨弄盘中一颗圆硕多汁的黄桃,金盘摇荡,响声错落,一句话听来更坚定:“我亲缘淡薄。”

他说完就醉倒了,手里总要攥点什么,海棠果儿、软黄桃,都是转瞬即逝的季果。

果熟叶落,譬如骨肉离枝。

他虽生长在宫里,却并没有自己也是这棵参天茂密的家族树中一枝的自觉,他仿佛是被人嫁接,自异域荒漠,远到中土大唐,饱受推崇却无人了解的异乡异客。

 

冠礼既成,范闲也多在前朝走动,太子和二皇子冷眼旁观,只觉实在不能小觑这位澹泊公,若非身份尴尬,恐怕他早成逐鹿之势。纵是来历不明,他也是聚光点,能吸引形形色色宾客,各怀鬼胎知己,哪怕他自己不想坐那个位子,总有人会将他推上去——抑或推他一把,只是为了看他更惨重地跌下。

年节再分祭肉,仿佛是为了映证那一句“亲缘淡薄”,范闲再没有和皇子们一起领受,而是领了属于臣工那一份。太子心下若有所失,他还等着范闲再来兄友弟恭,推他先领,好奚落对方一番呢。今年他细细筹谋,定能赢回一成。

范闲则坦然自袖中掏出自带的胡椒粉,撒在肉上,耐心撕成炙肉条,一小口一小口地吃,间或还以温酒送服。他做个谨慎臣子也做不像,拿着调料问左邻右座,没人敢分享。庆帝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,范闲也看回去,神态很乖,像圣人座下捧莲的姣童,庆帝便挪开了视线,只道礼成、撤宴。

李承泽咂舌,从范闲盘里捞走最后一条,才让内侍收走了沉重而滚烫的铜盘:“味儿不错。”

范闲道:“自然,这可是我娘留下来的方子。曾经有人请她入宫,前朝后宫一样领祭肉,她问能不能多加点调料,礼部说不能——既然不能,何必辛辛苦苦来吃它。”

叶轻眉既不是正经朝臣,也不是册封后妃,理由当然没这么简单,但说穿了的确是四个字:食之无味。

小公爷一样是食有甘味,衣求轻暖,但他却没有叶轻眉的本事,能海阔天高地飞出去,他还是得坐在原地,委委屈屈撒他的胡椒。

只不过他自己委屈,哥哥们却不这么觉得,庆帝因太子和二皇子之间争执而斥责二人时,二人往往是一并听训,范闲则在庆帝身后蹑手蹑脚,从勾着螺钿的果盒里偷大白梨。虽说儿子们不成气候,要敲打拨弄甚至不用动一动手指,但庆帝对李承乾寄予厚望,继业太子是他宏图中万世帝国的佐证,李承乾像个庄严的符号,总得配得上他的理想,故而庆帝磨刀砺石时,倒也分外专注,无一句赘语虚言,直听得二人脊背落满冷汗。

这实在便宜了范闲,笑得见牙不见眼,一口啃下清甜梨汁,还对二人做鬼脸。直到庆帝训够了手握大权的皇子,才顾得上回头,提着范闲的衣领继续训贪玩捣乱的私生子。李承乾和李承泽还没来得及指天誓地认错,刚站起身,便见庆帝随意一挥手,让他们滚蛋,范闲则老老实实跟在庆帝身边,在挨骂装乖之前舔掉了最后一小口梨肉。

都到这个程度了,他还好意思说自己“亲缘淡薄”?

李承乾和李承泽一同挨骂之后,往往情感复杂,既有“下次再战”的斗志,也有点微妙的惺惺相惜,偏偏还有个范闲夹在中间,二人对看一眼,都不约而同摇头骂他:“还不知足!”

赋权和信重在天家父子间总是难两全,初时他们不能理解范闲话中意,及长,又半是讽刺半是怜惜地看他用嬉笑怒骂掩饰挣扎,他手中所握一世皆是空。三人间此消彼长,说不上是彼此嫉妒、竞争,还是借着这面远来的镜子看清了自己的命运。

叹罢又如何,仍是添酒回灯、重开宴。

 

李承乾在这件事上比李承泽开窍得要早一点,他们都会揣摩范闲的举动,并不是特意,而是在夜深人寂,千头万绪时,忽然冷静、放空,眼前便自然浮现。这是血肉相连的悬空楼阁,不管他们如何尽力去触摸无垠大地,每当疲累,回头望去,能理解彼此的仍只有天上宫阙里被禁锢的同类。

他始终觉得父皇待范闲的态度不同,多几分暧昧,越细思,越觉尴尬。

李承泽始终没有断绝对那一点渺茫父爱的追索,只不过他的追索是颇具家族风范的强求,狠力一攥,抓到泡沫也当作繁花。只要李承乾认清守住身份自己就永远是太子,那么李承泽为符合庆帝期许而做出的种种努力,便都成了血泪斑斑的滑稽戏。

在这样的剧目里,人很难看清现实,李承泽品读过的诗文越多,想法越古怪,明明是摆在眼前的证据,他却始终多疑。连李承平出生时庆帝都没亲手抱过他,对范闲却时常举止不避,偶尔嫌范闲太烦,挑起他下颔捏捏脸,捏得范闲笑出十分讨好,一转脸对上李承乾深思目光,却像是心惊肉跳一般,匆匆低头。

李承乾从小解九连环便比不上他们,但他是储君,这也不是他要学的事,他只要擅长看人,能让会解九连环者为他所用就够了,是以他始终保持着观察。李承泽何曾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父子相亲,他不过是照猫画虎,一切接近于人的情感都是学来的,金装玉裹盛在诗文里,无限思慕,却也深知落不到实处。故而庆帝怎么对范闲,他就怎么都肯相信这是偏宠,玲珑心窍转了十个弯,刚巧转多一个。

的确是偏宠,只不过不仅是父子。

从前庆帝赐皇子诸物,总是一碗水端平,十七八岁上,大家却添了逆反心思,总不愿和别人一样,晓得争夺,要比个高下。清流云聚,良辰好景时,范闲倒也肯念几句气象华美的诗,诸如“紫袖长衫色,银蝉半臂花。别殿承恩泽,飞龙赐渥洼。意气倾歌舞,鞍绣坐云霞”之类,不给他赏赐都像是他白写了一样。李承乾和李承泽唱和几句,凑个热闹,庆帝也是一例有赏,拿到手一看,玉璋玉璧等物却是三人同例。

李承乾想着自己勾上几笔,再请内造处改工,总是天子赐,收起来便罢。李承泽则直接轻嗤一声,想来他也不在意这东西记没记档、能不能流落到外头去,立刻就会随手赏人。庆帝有时对儿子们堪称酷烈,有时却又浑然不管,由得他们往歪里长,故此不在意。但还是只有范闲敢当面嫌弃,还有点抱怨,胡搅蛮缠:“您给我换一个。”

他还当这是集市上挑瓜:“我也不用两三块,换一块水头光润、雕工小巧的来,我做个扇坠儿。”其实他嫌累赘,根本不打扇,就他那笔字,也没人敢请他画扇面。

庆帝似是想笑,笑出来又怕给了他脸面,只威严道:“好端端的你换什么?他们两个要调换没有?”

范闲看一眼正襟危坐的李承乾和两眼观天的李承泽——他此刻像极了淑贵妃,显然从母亲处学到了两耳不听身外物的秘诀:我没听见,等同不存在。

“二位殿下衣冠齐整,饰物自然要沉稳,我衣服可轻飘,您给我这么大块儿我也戴不上呀,不好看不好看。”范闲所言非虚,皇子冕服的确层层沓沓,他自己则常常不顾仪典,什么轻快穿什么,总之还是庆帝纵容。

旁人想明白关窍,只赔笑,谁还敢多言,庆帝淡淡道:“越发骄狂!”

范闲一听这是答应了,清脆地谢恩,把自己先前领的赏直接分作两半,塞给了李承乾和李承泽。李承乾后来见他腰间蹀躞带上总是坠着纤巧玉坠,不像是宫娥们塞给他的货色,倒像是内库里的珍宝。其中有一只浮屠玉塔,内藏九九八十一片琼叶,随风轻飘,环扣相叠,却不响半分杂音,当真是金枝玉叶,清贵风流,便知庆帝私下又给他置办了不少。

这种态度总有些怪异,李承乾不声不响记在心里,只待有日开悟。

到他自己得了侍妾,起先不过是皇后派来教导他的宫人,位份既低,和太子也没有多少话讲,故而不甚得宠。太子妃至关紧要,太子良娣也不可随意许人,故而他身边珠围翠绕虽多,却少有身份相当的解语花,直到江南皇商明家送来几位美人,摸透了他的脾性,谈文论画,落落大方,才得了几分宠爱。

其中有位美人,能效仿魏文帝宠姬薛夜来,巧制蝉翼花纱,饰于两鬓明媚无双,七夕节中宫赐下珠钗,却是按品例而来,美人便向太子婉转邀宠,只道珠钗沉重,若和其他姐妹等同,如何显出自己风姿。太子本无意这些后宫争风的小事,毕竟都非他心之所系,且这位美人笑语娇嗔,尚算得宠,便允了她,只是话一出口,恍然间竟似解开了一个谜题。

待细细思索,李承乾从不糊涂,一时心中巨震,一时茫茫然不知所思,只是看向范闲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复杂。

他本该忌惮范闲无所不为,献媚邀宠,居心叵测,但他还记得范闲拉着他衣角,叫他多想想煮豆的故事,这位常得君王带笑看的小公爷醉倒了,手中珍而重之地捧着一个金桃,转瞬松开,也滚落尘埃。

是澹泊,亦是淡薄。

 

 

 

03

 

李承泽参透这桩皇室隐秘的速度,比李承乾预料要快。太子难得能站在暗处俯视二皇子,虽存着三分促狭七分积郁,总想找个人讲讲,看旁人露出惊恐表情,方能抚平心中块垒,但始终没和李承泽全盘托出,只看他几时能揭开水雾缭绕的假幔帐,窥得菩提真法相。

李承泽一开始只是请范闲上醉仙楼喝酒,他早发现范闲身边有了人,只不知到底是什么人。据他推测,父皇不大可能轻易许给范闲婚约,这是一种朦胧但准确的感觉。澹泊公还长住宫中,耳目来报,并未有得宠侍妾,那莫非是在胭脂队里讨了位魁首?

李承泽事事不肯落人后,再加上神秘古怪的是范闲,自小到大,他们一同干过不知多少损人不利己的事,这次范闲却不肯同他挑明,他难免心生促狭,想着试探一番,或有钟意的姑娘,便漏了口风。

只是二人一般的孔雀心性,说着要醉倒花丛,实则连喝杯酒也要清清静静。李承泽是喜欢人烟不喜欢人,范闲则是带着点谨慎,仿佛还有点怕,像是被谁知道了会招致报应一般。李承泽闲抛起一串深紫近乌的葡萄,打趣他:“又没有皇天后土盯着你看,怕什么?”

范闲再放不开,风流诗文便算白写了,只好就着身边歌姬的手喝了几杯。李承泽麾下诸多鸡鸣狗盗之徒,但有所长便得用,今日也来了几位章台走马的行家里手,且观相毒辣,一边诗酒相酬,一边奉命暗中观察这位小公爷。

范闲难得像个孝顺弟弟,亲手从白玉盘里捡了葡萄剥,一粒粒递给李承泽,李承泽半躺着,张口只管吃,浑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。他饮酒比范闲海量,看书时自斟自饮练出来了,冷眼一看便知范闲是逞强喝酒,没多久便醉得剥不了葡萄,一抬眼,酒香袭人。

李承泽便引逗他:“可有相好的知心人?”

范闲嗤笑,摆了摆手:“我才看不上。”

“哦?是看不上,还是不想耽误别人?”李承泽扣着弟弟下颔,摩挲他温热唇齿,真奇怪,那么多精绝文字都含得住,这才几盅清酒,竟咽不下,都化了,氤氲成春。

方才谈至兴起,范闲也是个人来疯的性子,张口一旋便将樱桃梗打了结扣,侍酒的歌姬们都笨嘴拙舌地输给了他,他且来了兴头,醉中洋洋得意地提起一根青黄长蕉,只道“看好了”,李承泽便袖手侧头,饶有兴致地看着他,门客们则眼神一变,窃窃私语起来。

范闲只在那水果茎身上深叩浅吮,一卷一缠,不见唇舌如何使力,便将整只香蕉皮完好无损地脱了下来,果肉绵白,李承泽接住掰了吃,极香甜。

李承泽诈他,自然是为试出他心中所寄,其实他也没什么理由非要知道,可他就是必须知道。谁知范闲反向他怀中一躺,静静抵着他肩头,李承泽原本斜坐着没个正形,此时却立刻侧过身,挡住众人视线,握住了弟弟一截手腕,腕骨凸起,抵在掌心,只觉沁凉如玉。

早有识趣门客命歌姬放下珠帘,一众撤出外间,将里间留给这一对名不正言不顺的天家兄弟。

 

范闲抵住李承泽肩胛,似是喝多了头疼,磨蹭了几下,蹭乱了额前蜷发,又反手抱住他,被李承泽闪开,衣袖便无望地委地。他有些不满,醉中也不知把二哥当成了谁,拿犬牙去咬李承泽的衣服,李承泽毫不客气地揪了揪他发烫的耳尖:“你给我说实话。”

范闲开始对着手指细数自己有几根指头,是个什么怪物:“也算是吧,不过理由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他这句话,便相当于承认了一种不可能的可能,李承泽先前不是没有想到过,只是始终觉得荒谬,眉头一跳,扼住他颈边汩汩流动的血脉,语气亲昵而冰冷,像条华贵的蛇:“你这么做……是为了报复太后?唉!何至如此。”

二人耳鬓厮磨,从彼此眼中看出同样的错位,同样的求而不得,鼻尖竟有几分相似,眉眼亦然。

范闲终于双手搂上他脖颈,整个人敞开了坐在他怀里,笑得很近,眼神茫茫看得很远:“当然不至于,你也不用恨我,天意高难问,从来只有臣子,没有亲人。”

李承泽不想承认父皇和私生子通///奸的可能,如此一来,连着对范闲庆帝也是极之残忍,竟没有半点身为父亲的真情,他那虚妄的期许便要断了,便要面对自己不过是成就李承乾的一块石头的真相。何来偏爱,何来器重,不过是因为他可用,当用则用。

岂有天上琉璃?皆是大荒顽石。

甚至连李承乾,也还没意识到他成为太子不是因为他本人,而是因为他嫡出的身份。这一切精密齿轮,都只为一位伟大帝王的宏图服务,他们不过是琴上丝弦,发得出声音,却不知所奏何乐——要到尘埃落定,才听得出花团锦簇,原是悲曲。

范闲浮想联翩,咬着下唇慢慢念诵:“劳君指上七弦,置我肠中冰炭,起坐不能平……起坐不能平啊,二哥哥,你怎么不叫一声’奶奶‘?她老人家可是一向很喜欢你的,就算李承乾是中宫所出,外家本就姓秦,她也没有薄待了你。”

他是反唇相讥,李承泽得不到亲缘,他又何尝得到过,但为了报复所有看不起他的人,就以身饲虎,这种蠢事他还不会做,他只是从来没有选择。

李承泽眼神幽暗,忽然扯住他一缕发将他拉在面前,缓缓抚摸他脸颊每一寸:“她是太后,不是我的祖母。太后所钟爱的只有下一任皇帝,只是连她也押不定那一注天意,所以不如一碗水端平,赌谁都不算太输。”

“你既然明白,就更不该问我这种问题,我何尝自愿过。”范闲疲惫地阖上眼,李承泽的吐息向他靠近,他心中一片平静,伸出舌尖舔了舔,如小兽饮水一般,抵住对方敞开的齿列。

——月迷津渡,桃源望断,无寻处。

范闲有幸重活一世,疑心这幸运是拖欠了代价的,太虚幻境里匆匆一瞥生死簿,迟早要清还命数。可算来他有多幸运呢?只多了本不该存在的记忆,若一无所知,说不定还愉快些。

唇齿交接,李承泽像是要从他唇上榨出葡萄汁子来,咬得狠厉,范闲舌头软热,不由自主,手指抵在李承泽脊背上,半推半就,喊一声求饶,因口齿无力,眉饧眼涩,二哥哥喊成了“爱哥哥”。

湘云幼时口齿不清,便是这般喊她的二哥哥。

李承泽因着这一声,耳边缠缠绵绵,只回荡没个完,便放过了他,没继续说下去,只低笑着摁住他喉结:“再叫几声来听听。”

范闲同他轻轻接吻,声声唤:“二哥哥。”发音是清晰的,李承泽却听不清了。

他本可以继续说下去,让彼此吐息结冰,范闲未必是不自愿,他只是和自己一样,对渺茫天意还有所期待,以为豁出一切就能换来垂青,却忘了风月司本是无情司。

无论落哪卷判词,终是催命如纸薄。

澹泊无望,往事寥落,前生的金桃如何嫁接在梦中故国?无论是理念、文辞,甚至是爱意,一概行不通,叶轻眉便是他前车之鉴。

李承泽听得他在自己耳边低语,醉透了反得片刻清醒:“我也觉得你很有意思,只是不比太子更有意思。”

这是初见时李承泽对他说过的话,如今二人这般境况,他还敢如此,李承泽有几分兴味:“我不比老三待你更特殊?”

范闲道:“你太贪心了,什么都想要。其实他早知道,也没勒索过我什么。你们毕竟是亲兄弟,争短长总伤情分,判词你到底读没读?”

——机关算尽太聪明,生前心已碎,死后性空灵。

李承泽却不信当真有太虚幻境,他只活这一世,就要活个惊天彻地:“你把他想得太天真,他不过是留着你有用。他自己也心虚,若有日东窗事发,还可以拿你和父皇讨价还价。”

范闲嗤笑一声,李承乾是始终恋慕姑母,可也没真成事,反倒是老二早和长公主谋得大事,只瞒着人家,他可以不说,但也不用拿来骗他:“至少他当过我一刻兄弟。”

李承泽待要再说,他便摆了摆手,只道:“真醉啦。”竟自顾自跌倒在地。

李承泽替他合拢滑落到肩胛的衣裳,命人送他回去,又于灯下夜问众门客:“如何?”

门客皆摇首:“小公爷并无狼顾之相,看来是真名士自风流,不过——”彼此语调暧昧地低了下来,“在上和在下的手段,似乎学得反了。”

李承泽微微一笑,唏嘘间,额前一缕乱发飘了飘,掩住他桀骜眼神:“这话——可别往外说,否则就算是我,也保不住你们。”

隔墙有耳,天外有天。

纵真有报应,又能应在第几重?

 

 

 

04

 

太子妃和皇子妃难以定夺,但澹泊公的亲事却是可以商谈的。满朝皆以为范闲得宠,且又年少俊逸,女儿嫁给他,半生清闲总有,有不少人动了心思。

又一年生辰,转眼范闲已在宫中度过十余年,白日里有人当着庆帝议亲,庆帝不发一语,李承泽便看了眼弟弟,果然范闲开始闷头喝酒,神态大为不乐。

他心知肚明范闲要倒霉,遂袖了手,站在了范闲宫门前,却不想李承乾也在。

三人生辰时总会聚聚,后来添了李承平,范闲还拉他们两个给小一轮的弟弟做生辰,若没有范闲居中调节,恐怕早就王不见王。

但今日有几分特殊,他不该来,李承乾更不该。

宫门前依旧没人,范闲在一池清溪旁筑了个阆苑,架子上满是书,冬日里也不糊厚窗纱,只图醒神醒脑,如今隔着窗纱,影影绰绰,可见有人,不止他一人。

李承泽喊住李承乾:“别往前走了。”

宫里长大的贵胄王孙,天生就有对于危险的直觉,李承乾提了提手中又一年的笔墨纸砚,顿住脚步,只见侯公公率领着一队禁卫,隐没在不远处的黑暗中。

范闲素来喜好清净,连太子上门,也是亲自提着东西来,能在他宫里摆下如此阵仗的人,不作第二人想。

李承泽和李承乾没有对视,但彼此心知肚明,李承乾笑问:“怎么知道的?”

李承泽知道他眼中必然殊无笑意,其实搁置利益争端,这件事对他们并没什么切身影响,只是总觉得不痛快。先前李承乾窥破机关没告诉他,他当然也没有告知对方的必要:“看出什么?我只看出太子殿下该明哲保身喽。”

李承乾若现在走,还能当做不知道,他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太子,一旦他留下,来日若有需要,李承泽不会放过利用这件事在庆帝面前打击他的机会。

李承乾怔住,没想到李承泽会开口让他走,转过视线一看,李承泽手中正把玩着一襟香佩,范闲送的,装着自磨的香豆,只七颗,芳冽满怀。

李承乾不作声,仍旧注视,没有要走的意思,李承泽想了想,大笑,竟也是个糊涂人。

于是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下去,李承泽和谢必安学过一招半式,尚能隐约听见谈话声,李承乾是怎么听见的他就不知道了,就当是对方又多暴露一张底牌,可惜他现在没心情去在意。

或许侯公公一早发现了他们,但见他们不似要挑破,便也沉默,这种事,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私生子也是如此,范闲本人倒宁可皇帝从没费事认过他。

庆帝唯一拥抱过的儿子,大概便是澹泊公,范闲身量已成,只靠在庆帝肩头,姿势倒是很柔顺,有一种诡异的安稳,若说是一对亲昵父子,似乎也无不可。

李承乾很欣赏那本《红楼》,只是自重身份,没怎么读过,此时只觉头疼,偶然一瞥的几行字“扒灰的扒灰”、“东府只有门前那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”,淋漓尽致炸响在头颅里,此时方知笔墨能杀人。

李承泽没什么反应,但也渐渐笑不下去,甚至破天荒地用比较正经的语气挑起了话题:“以前……总觉得是陛下偏心,什么好的都尽着他。如今看来——”

他没说下去,熟读唐诗三百首,不会做诗也会吟,但现在要说结语,一定不是什么吉祥话。

李承乾沉沉一叹,身为储君,他不够胸有城府,但这些年庆帝精心栽培,毕竟有了几分格局,他凝定自若地替李承泽说了下去:“当然都可以给他,毕竟这些东西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”

 

——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

庆帝正低眉注视范闲:“朕不在了,你当如何。”

他先前才问了一句,属意谁家姑娘,范闲只说没有看得上眼的人,如今又笑叹这一句,明面上是催他交代,实则还是诈他,范闲眨了眨眼睛,只道:“我当在佛前发愿,替您祈福,这个孝子我是当定了。”

从小看大的,庆帝半个字也不信他:“你熬不住那种清苦。”

范闲心想您不发话,难道谁还敢给我一条活路不成,只笑吟吟道:“没准儿我悲恸过度,就陪着您去了呢。”

他不是不能舍了这个身份,搏上一搏,或许庆帝也在隐约期待着那一日,可若落败,庆帝对他便再无顾忌。

更何况,自小在他膝下长大,范闲一睁眼、再阖眼,厌倦之极,可譬如盘中金桃,没人去拨,它自己是不能落地的。庆帝一日高悬着他,他便一日哑忍,一日孺慕。

至少此刻是温暖的,甚至还有几分真诚——

庆帝语调温柔:“那便随朕一同罢。”

范闲心知这婚事是谈不成了,但仍轻轻快快地应了一声:“好啊。”

再往下,就不是太子和二皇子该看的事,侯公公向这边瞥了一眼,果然见二位殿下已离开,心中默念一声佛。

 

李承乾和李承泽缓缓行出宫苑,李承乾做事仔细,手中物仍牢牢握着,没留下什么把柄,李承泽佩服他的冷静。

可惜欣赏和接受是两码事,自己分毫不差他,位子却只有一个。

李承泽忽然站住,笑了起来,李承乾转过身:“你发什么疯?”

李承泽直视他,兄弟对兄弟,皇子对储君:“太子殿下,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你继位,我的下场也和他一样,随大行皇帝登仙而已。”

李承乾皱眉,直觉他这般肆意地谈及父皇生死甚是不妥,但又不能说自己没转过这种念头,只道:“本宫不会杀你。”

李承泽立刻抬手:“免了,窝囊的活法不适合我。”

“这也不是你包藏祸心的理由。”李承乾眉目渐冷。

李承泽看着地面,反复笑叹,话不投机半句多,他们从前唯一谈得来的是骂范闲,如今话题好像还是只有范闲:“你信他认命了吗?”

李承乾果断道:“不信。”

真是实诚,李承泽眉目间杀机四起,剑戟森森,笑问:“那你信我认命了吗?”

李承乾亦笑:“自父皇命你同听太傅讲学时,我便知道该认命的,是我。”

——要坐上那把椅,只有一日日将人心割下,如食祭肉般,空口而吞不觉腥。

“走吧,二哥。”李承乾袖手走在前,他是太子,理所当然。

李承泽随意施了半礼,自襟边解下那枚香佩,深嗅,而后抬手丢掷。

二人走向了不同方向,香豆滚落在深深草木中,尽力弹动,终归于无。

 

 

 

05

 

又过几日,李承乾的礼还没送出去,便和李承泽在朝堂上不大不小地交锋一回。户部要职出缺,李承泽保举的人已经入了庆帝的眼,本以为十拿九稳,李承乾那边也一直风平浪静,像是要放弃这一局,谁知赴任前鉴查院上了奏本,查出此人风流成性,诗酒唱酬虽用隐语,却颇涉机密。庆帝用人不在小节,但此人尚且年轻,不够谨慎,便暂缓了下来。

只这一缓,太子便把人调到了千里之外。

范闲早知二人过门而不入,借着补过生辰的名头,请了太子和二皇子来,仍是一锅热气腾腾拔霞供。李承乾和李承泽对坐,范闲娴熟地开始和稀泥:“有什么话就直说。”

二人同时伸筷夹向一颗打转的虾丸,对视一眼,李承泽是苦主,懒洋洋先开腔道:“风流又如何?遇事不讳又如何?朝中正需要敢于直言的官员!”

李承泽用人风格颇类曹魏主君,不拘一格,但有投了他眼缘的,总要想方设法安排。

李承乾皱眉,放下手中箸,郑重道:“虽是外放,却是实缺,本宫并未加害于他,若真是人才,磨砺几年也无妨。”

李承泽冷哼:“就怕磨砺成了蹉跎。”

李承乾回敬:“你心性急躁,难成大事!”

“你温吞守成,难建功业!”

范闲拊掌,大笑:“吵得好!”

他倒看上了热闹,二人对视一眼,转开头去,不屑再吵。范闲顺手剥了盘毛豆,一人面前分一堆,最好谁也不用煮谁,毛豆剥了一样好味。

毛豆解腻,范闲又挽袖斟酒,解释道:“按年齿算啊,你俩可别又掐起来。”

他先将酒杯递给李承泽,谁知李承泽忽然拉下他衣襟,不轻不重,唇齿相撞,立刻留了湿润血痕。

李承泽挑眉,两手一摊看向李承乾:“这——才算是把话说开了。”

先前是他好心放李承乾一马,如今可没有那等好事,这罪孽多一个人担负,便多一份隐秘的开释,像是错位的骨肉之情,由此变形、再生。

范闲“嘶”了一声,也没多惊讶,只有点讪讪的,见李承乾神色自若,又凑过去替他倒酒,李承乾君子很多,只道:“过来。”

范闲见他神态有几分模仿庆帝,顿时笑了,凑近他,轻轻一吻。

李承乾眼神中有片刻恍惚,随即清明,握住他手腕饮尽一杯,始终注视着他。

范闲低声叹息,这下是真有点难过:“何必呢。”

李承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,他现在看李承乾是既有点顺眼,也不怎么顺眼,好在三哥哥远不如“爱哥哥”好听。

李承乾得范闲一问,偏头想了想,也笑了:“或许本宫只是想有人能说说话。”

说罢,他揽住了同父异母的弟弟,一只酒杯落了地——

金杯桃纹,藤蔓相连,血浓于水,融于酒。

 

 

 

END

 




ps:

书多隐语,希望能尽量做到意在言外,其实只在六个字里:“也是个糊涂人”。

又及,《撒马尔罕的金桃》是本非常壮美的著作,值得一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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