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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泽闲/乾闲】撒马尔罕的金桃(上)

老李家传统骨科,兄友弟恭粮食向,打小都在宫里长大设定。

比较甜,能不能骗到爱的评论呢(搓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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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

 

范闲七八岁上入了京,前日还是澹州乡下的野小子,转眼便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一等公爵。

他头发细碎,天然带卷儿,当众领旨时头戴的玉冠压不稳,鬓角毛蓬蓬,还像个小猴子。庆帝坐在上首,看着这头发乱糟糟的孩子领了旨,直挺挺站着,罔顾司礼内监着急的暗示,只是不肯跪,不知为何,竟笑了笑:“倒是有几分像你母亲。”

太后称病,并未出席这场阖家团圆的宫宴。皇后和淑贵妃却必须在,以示对范闲的接纳。淑贵妃一向是神魂不属此界般飘然,不看皇帝也不看旁人,皇后闻听庆帝一语,神色却一紧。

庆帝封了私生子爵位,怜他自幼失母,如今京中局势平稳,便可以养在宫中长大。只是公爵封位,是身份,是利刃,却也是索命的急管繁弦。叶家谋逆之案一日尚未平反,范闲这个一等公爵便算是此生福缘到了头,往后步步惊心,全靠他自己走。

可饶是如此,皇后心下还是不悦,后族主持了对叶家的清剿,眼下庆帝把范闲放在宫里,无疑是往她心尖扎了一根刺。

伴君如伴虎,她还得笑着熬下去,和蔼地招手唤范闲上前,身侧大宫女捧着早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待赏。下首的太子好奇地垂目看了范闲一眼,待范闲走来,立刻恢复正襟危坐。

范闲走得很不稳重,左看看右看看。太子肖似母亲,恨不能端成被祭拜的神像,好教人知道他们的身份,是以看起来反而比二皇子年长。皇后身侧的女官时时以眼神暗示太子,遵从皇后的旨意行动,太子毕竟也比范闲大不了几岁,摆起架势来难脱稚态,他越板着脸装老成,范闲越是想笑。

范闲举起宽大袖子遮住脸,故作咳嗽,实则偷笑。紧赶慢赶做的衣裳太大了,他走路时有拖曳。还好没人教训我走得不庄重,范闲想,要是有人敢多嘴,我就问问他们,那边那个姓李的怎么没人管?

没人管的自然是李承泽,与其说是没人管,不如说是没人敢管。庆帝特许他与太子同听太傅讲学,出入上书房不忌,又迟迟未封亲王,一朝是皇子,一朝便有可能是太子。

李承泽正百无聊赖地托着脸,一手旋转玉箸如持匕,深深自桌上刺了下去,看向太子时总带点不加掩饰的讥诮。范闲抻长身子看了看,他仿佛还蹬着一半鞋。

淑贵妃眼观鼻鼻观心,浑然入定,完全不管,似乎当他是位小友,教育相当之自由。

李承泽机敏地注意到了范闲的打量,他凝神片刻,紧咬下唇,似乎在判定范闲究竟是不是恶意。如果自己的确带着恶意,范闲猜想,这位二皇兄一定会转脸用十分亲昵的笑容对着自己,他是个贪玩的人,雅好玩弄一颗人心。

但论贪玩,范闲自认澹州第一,在京城也不会差。

他施施然走到皇后面前,不待旁人唱礼便行了大礼,文房四宝却不肯收,只道:“乡野小童,不识大字,娘娘不用多费苦心。”

范建没争过庆帝,不能让他住在范府,是以入宫前嘱咐他多遍,千万要小心皇后。然而范闲反其道而行之,满脸不在乎,顽劣之极。

皇后端住了涵养仍淡笑,太子却皱了皱眉头:“你怎可这样无礼?”

李承泽夹了筷脆生生的茭白吃,咬得清脆有声:“太子殿下别跟他计较,他才刚来,总得有个地儿念书吧。”

说罢,还向范闲抛了个支援的眼神。

范闲此举,全是为了试探庆帝。要想在宫中平安长大,端看君心深浅。庆帝既开口赞他肖似故人,那他倒要看看亲娘是个什么做派。

庆帝果然笑了,自叶轻眉过世以来,他许久未这样轻快地笑过:“既然自知不足,就先收起来,等先生教你再用。”

皇后还想说句话,庆帝却一拂袖,只道:“都用膳吧,今日家宴,寻常些。”

范闲把两位皇兄看了个透,李承泽挑眉拍了拍身边的位子,太子感知到母后愠怒,但心中始终以储君自负,一个初入京都的幼弟,还不值得他置气,便也命宫人在自己身旁加上一席。

庆帝自斟自饮,淑贵妃兀自出神,完全没有插手的意思,端看范闲如何选择。

范闲倒吸一口凉气,揉了揉小肚子,觉得这顿饭吃得下也咽不下,遂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,高声道:“还请陛下赐臣一个封号。”

既然已是公爵,“草民”二字便用不得了,他瘪着嘴在心底叹气,宫里的孩子哪有不早熟的,可惜了自己还想再装几年傻。

庆帝停了筷,眯眼看着他:“哦?你想要什么封号?”

新晋的小公爷歪着脑袋想了想:“‘澹泊’二字就很好。”

庆帝高深莫测地看着他,以范闲这个年纪,不管是故作姿态还是明哲保身,都还嫌太早,不过这孩子倒很懂得体会上意,约莫是陈萍萍和范建教了他。叶轻眉已逝,庆帝的确不希望他再卷入朝堂,养他做一世富贵闲人便罢。

若说他名中“闲”是庆帝出示的题眼,那么他这便是接住了起承转合,文气通顺的一篇好八股。

庆帝道:“允你。”

范闲乖乖谢恩,只是也不见有多欣喜,完全是意料中事。李承泽看得有趣,剥了个橘子,趁大人不备丢在他头上:“喂。”

范闲反手接过橘子,只恨他丢的不是个硬果子,不能一手捏碎,显出自己的不好招惹,遂唧唧呱呱将橘子吃了,一抹嘴:“我不叫‘喂’。”

李承泽直接绕过他母妃,向范闲凑了过来:“澹泊公,小公爷?”
范闲听得顺耳,举起盛着木樨露的小酒杯:“谢了!”

李承泽边笑边皱眉,也不知他是觉得这样有趣,还是纯属和自己过不去:“你急着澹泊,是想向谁献忠?”

范家立场不明,若范闲一入宫便拜在太子门下,无疑是二皇子一派的阻力。

范闲嚼着自己盘中的茭白,李承泽方才啃得香脆,他才好奇,可惜一尝,还不如奶奶的老家厨:“启禀殿下,我还小,听不懂你讲什么鬼话。”

他一边讲一边看天,明摆着不把李承泽放在眼里,李承泽却笑了:“你比老三有意思。”

其时李承平尚未出生,李承乾刚册了太子,原本行三。

淑贵妃终于动了,她抬眼看着儿子,语调中也没几分烟火气:“承泽,《明德经》第三卷。”

李承泽冲范闲抬了抬眼,只上半身转过太子那面,拱了拱手:“对不住,太子殿下。”

李承乾到底也是个孩子,见他俩嘀嘀咕咕,早就暗中伸长了耳朵,倒没在意李承泽顺嘴喊错了的事,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大度颔首,李承泽便又转过头和范闲咬起耳朵来,话题已经深入到了御膳房里的好酒该怎么偷。

此非礼勿听,李承乾便不屑再关注他们。

日后范闲翻看当世大儒庄墨韩所著《明德经》,只见篇篇皆是“忠”、“厚”,略感可笑。既已忠君之事,如何无私厚民?

李承泽讥讽他献忠,其实他不过是想活下去,最好还能活得快乐点。

 

 

 

01

 

李承乾的太傅很快迎来了第三位学生,不过他没有伴读,还时常旷课早退,高卧酣睡。

得受殊荣的“皇子”又多了一位,太子党和二皇子党都默认了这个结果。在太子,这是削弱了二皇子的特殊地位;在对方看来,则多了一道可以拉拢的势力。

太子舅家强势,世代簪缨门第,来往皆是清流,不比二皇子,结交草莽,任人无忌。范闲身份可疑,前程渺茫,但人却还不算傻,正是适合二皇子拉拢的对象。

可惜范闲谁的面子也不给,三人一同上了数年的课,他就没改过随性的作息。皇子犯错,往往是伴读挨打,他不选伴读,太傅也不能直接打他,他还会瞪圆了眼睛装可怜,装病更是拿手,费介奉陈萍萍之命,暗中指点了他不少。

太子有心以兄长身份教育他几句:“你这样日后如何服人?”

范闲打了个哈欠,任手腕上宽大衣袍滑下,露出少年人骨骼分明的手腕:“又没人指望我经世济民,有爵在身也不能下场科举,我有什么可努力的。”

说是如此说,合宫都知道他有诗才,且是捷才,平时不乐意写,这么多年来,只有庆帝逗他,毛捋顺了才肯锦心绣口念两句。庆帝不动声色地赞许:“比翰林学官犹有过之。”

有这么一句话,太傅也心知肚明,只当他是来玩的,哄高兴了便罢。

庆帝当然不会真放任范闲做个绣花枕头一包草,他只是对剑走偏锋的天才有种奇怪的激赏、放任,约莫是和叶轻眉相处的后遗症,他满宫嫔妃也没几个正常人。

范闲在课堂上无聊假寐的时候,便观察李承泽和李承乾。老大比他们都年长,一早从军,没怎么见过,日日相处的便是这两位。照范闲看来,他们总是针锋相对,一起挨罚,原则是我可以输你不能赢。若非天家骨肉,倒也是种表达对彼此在意的方法,可惜学会老李家这套暗语的人,最后都忘了怎么说人话。

他在宫里写红楼,宫娥们都爱看,拿小公爷当个活宝贝,传出去满城闺秀的梦中人都成了他,李承泽也心痒难耐,天天变着法儿找他赌戏作耍,哄骗他再写几章。他每每烦了,辩解不开,只好将书页往脸上一盖:“这都是曹先生的笔墨,我是‘古今不肖无双’,你哪怕搬来陛下压我,写不出还是写不出。”

李承泽和他总有几分心怀鬼胎的默契,具体常表现在对李承乾做恶作剧上,自然看得出他每年是刻意控制着“天人之诗”的流露,只在庆帝面前进献。有绝艺傍身,但善隐忍,懂得细水长流,若非真是逍遥闲人,便是狼子野心。

再一看他写的书,更觉趣味:“我们家人丁简薄,你上哪儿听来这么拉拉杂杂一大篇?”

范闲唇边漫上冷笑,当真不说人话,他起身拿书卷敲李承泽额头:“你也不想想你们老李家为什么人少?多清净呢。”

自然是都被庆帝杀光屠光,一家流徙。

李承泽双手捂着额头,有时候他真有点痴气,竟想得怔住了,半晌爆发出一阵大笑,笑倒在范闲宫里自制的竹席上,修长手指直向虚空中落笔: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——真干净!”

范闲疑心他也要像宝玉般发疯,在范闲眼里他是个活泼过了头的林黛玉,若在后世绝对是颓废系摇滚文青,可没处找袭人开解他,只得张罗着摆了顿拔霞供,拿吃的填上他那张嘴。

 

范闲选定的宫苑,离东宫倒还近些,他只要开阔平旷,能让他种花种果、养狗养猴即可,也不在乎这宫里是不是住了前朝枉死的倩女。离东宫近,离凤仪宫却远,皇后怎么看他不管他的事,索性是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人,太子却不同,他还是要时常走动走动的。

太子既以兄长身份劝过他一句珍重自身,他就真当李承乾是君子之交。攀亲论故不敢,他姓范不姓李,淡如水的关切却还做得到。

合宫都知道小公爷时常惹得鸡飞狗跳,他养了两只墨猴儿,能替人研墨,聪慧灵巧之极,闻到劣墨或看到劣字,会嘻笑作乱。李承泽的字经常被这两只猴儿笑话,李承乾倒很受它们喜爱,但一到了范闲肩头,则不管主人写出什么龙飞凤舞鬼画符,它们也只要有青枣儿就够啦。

李承乾身边伴读常常更换,乃是皇后过于挑剔,又有李承泽和范闲两个滑不溜丢、阴阳怪气的好货捣乱,逼得人家警惕到多疑。范闲留神看去,李承乾本人对他这些伴读倒是厚道的,李承泽的伴读是靖王世子李弘成,尚且因为性情笃实,经常被他们俩拿来当替罪羊,譬如偷了御膳房的酒硬说是靖王府内藏,李承乾却从没有苛待伴读的事。

每一任伴读离去,他都难免有几分真寂寥。是以范闲常常派一双墨猴在太子面前逗趣,他也亲自跟着,免得有人以“奇技淫巧”为由,嫌他蛊惑太子,当场宰了他的小猴儿。

李承乾再絮叨那些长兄经文,范闲便捂着耳朵,命猴儿磨墨:“诶呀呀,太子殿下,大不了我做你一辈子书童,替你磨墨如何?”

李承乾哑然而笑:“这是雕虫小技!”

“雕虫小技也是一技傍身,总饿不死我。”范闲已贵为一等公爵,论理,其他皇子还未封亲王,若得咎只落得个郡王,怕是处境还远不如他,但他仍然当自己是个江湖浪人。

太子听不过耳,只摇头不已。

 

太子的字的确不错,严正雅丽,端然浩气,画起容颜留白的工笔仕女图,兼有另一番柔肠。皇帝逢年节派他赐六笔福于百官,博得文臣赞许,是莫大殊荣。

都说皇帝喜欢最像自己的龙子,举国公认还是二皇子最像,小公爷身份敏感,不怎么交际,听说性情倒是像了庆余堂旧主人,如山林雅士般不羁。二皇子李承泽则有乃父之风。

范闲在宫里是招猫逗狗无所不为,但始终卡着分寸,让人不至于真生他的气。他这点小手腕转到李承泽身上,便是喜怒莫测、心思深沉。他见了太子也行礼,只是随着年岁渐长,玉立成人,总是爱答不理的半礼,朝堂周旋亦是如此,总捏着蛇的七寸,教人一口气喘不上来下不去。

范闲一边烧火锅,一边对他指指点点:“你呀,太贪啦。”

太子深藏心底的那几分柔软诚然是不像庆帝,可庆帝也未必喜欢太像自己的儿子。李承泽前些日子送了太子几位美人,衣着都仿照他所描画的心中仕女,他以为太子会杀人,范闲冷眼看着,始终聆听东宫的动静,只待一有变故便阻止。

然而太子竟忍怒不发,东宫是有零星几声泣音,第二日却听闻那是因不得宠于太子而生的悲泣,这些仕女都被发还了出去。若李承泽是想以此逼得太子露出马脚,因悖德心思而见弃于庆帝,手段未免粗浅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就想逗他玩玩?他天天板着脸不累么?”李承泽夹了一筷精瘦的上脑肉,吃得太急,舌头又怕烫,“嘶嘶”连声。

虽然范闲有时的确讨嫌,但他就是宿舍里最常打饭的那位好心舍友。夏天张罗着化了乳酪砌莲子冰盏,冬天撺掇庆帝上行宫赏雪烤肉,宫里的火锅原先常常煮不烫,不知范闲如何操作,现在铜锅红沸,当真如霞光绚烂,才不负“拔霞供”之名。

“那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心知肚明让着你,忍了你的恶作剧。”范闲以长长木箸夹出李承泽爱吃的食料,先放在点缀着白芝麻的麻酱上歇歇凉,李承泽这个人就是这样,爱吃烫的,可又偏不能吃烫的。

二人加冠前,庆帝赐下一卷前朝开国皇帝的《诫子孙书》,金匮玉纹,命他们参详。太子默诵临摹,很得庆帝赞许。范闲知道这不是他该管的事,故而一个字也没动。他不怀好意地去看他二哥的热闹,果然见李承泽心神不属,多半是为着文章里“吾有佳儿,堪全功业”那一句。

庆帝因这句写得好而赞许了李承乾,是难得的慰藉。

李承乾自从做了储君,心里的念头不提,行动上是只以尽忠尽孝为纲,因圣人礼仪学了个十足十,反而已经不敢期待父皇的反馈。李承泽却不同,他总坚信父皇对自己有不同的期许,多年来始终因此吊着一口气。他嫌这文辞陈腐,可又不想放弃,是以抄了一半的书被范闲发现,正压在一卷《红楼》下。

他始终在天秤两端左右矛盾,是身入无间,毒火噬心。

只有范闲摸得顺他的古怪脾气,两人有几分相似,同样有凉薄也有热忱,不同的是范闲虚长了一点无能为力的经验:“你娘还活着,你不得不争,我明白。”

诸多翻云覆雨手段,太子用得心安理得是因他被教导:如此才符合身份。李承泽则被劝导,如此才能保全身份。太子一旦登上大位,往日所行便皆是义事,而李承泽若不能扭转乾坤,所行便皆为不义。

这是一出血浓于水的诡辩,满口血腥,没有胜利。

 

二人正在抢一块好肉,范闲门前唯一的一名宫人便来报,太子殿下到了。

李承泽立刻挑眉:“你请他干什么?我可走了。”

范闲偏不惯他这个妙玉脾气,横他一眼,只是年纪轻,并没有威慑力,倒像圆头圆脑的小动物撒娇:“吃我的东西就得遵我的规矩,你给我坐住!”

李承泽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,容易亢奋也容易低落,被弟弟这么一吼,反而安分了下来,也不再倒抽着冷气笑,给李承乾行了个不着四六的礼,便继续蹲踞着吃他放凉了的肉。

李承乾比二哥有礼的多,每次来绝不空手,总记得给墨猴儿带点贡果,又或是他那既没创意也用不上的文房四宝——每年宫里裁了新纸,最好的总是被庆帝勾给范闲,然而谁都知道他的诗让他自己写,还不如让猴儿写。

太子想要纸,用来画图,便心甘情愿替弟弟抄上几张诗文,剩下的范闲都大方给了他。谁知庆帝见了,难得开金口,说这是兄友弟恭的表率,结果李承泽就是再不乐意练字,也得提笔写两张凑趣。他是欣赏范闲的才华,可他有时候也颇羡妒,自负一世风流,偏偏这些诗文散佚到了难登庙堂的澹泊处。

是以让二殿下欣赏可以,让他亲手抄,则算是委屈:“陛下这是要替诗仙造势,振兴庆国文脉?我看未必吧,什么深谋远虑,偏心而已!”

三人数年来日日相处,宫中虽大,见面却也频繁,仿佛不怎么称心合意的室友,嫌弃是嫌弃,可要拆开,又连着千丝万绪。

范闲见李承乾落座,不待太子又发“情义凉薄”之叹,便将黄喉、脑花等肥滑之物下了锅:“等着你呢,这两盘我都藏半天了。”

李承泽本不想接话,闻言又忍不住:“这都什么东西,我本来就不爱吃。”

范闲算是投桃报李,李承乾曾小声抱怨过,只有年节分祭肉的时候他俩才能展现兄友弟恭。那东西仅烤熟,没洒哪怕一点调料,李承泽和范闲从来都是“请太子先切”,说不得他只好以身作则,吃得最多,满口腥涩。范闲乖乖窝到最后,再跟庆帝讨个饶,庆帝也不管他到底几岁,只十年如一日地拿同一个理由糊弄人,说他年纪尚小,吃伤了得不偿失,便也罢了。

范闲每每享受二人复杂目光的洗礼,颇为怡然自得。

李承乾不吃辣,范闲曾经骗他黄色的青椒一点也不辣,其实里面偷偷抹了辣椒油,他被呛出眼泪,范闲本以为少不了一顿骂,谁知他竟笑了。

食肉也是一般,李承泽看起来兴致勃勃,其实喜欢人烟不喜欢人,见到奇形怪状的食材便嫌恶地推开,李承乾却像是憋久了,什么都敢试一试,脑花一口一个,极香甜。

李承泽看得频频侧目。

 

转眼范闲也将要加冠,李承泽的皇子府则已经在动工,完工他便迁出宫去,一应按亲王例。范闲却不觉得自己能这么容易出得宫去,庆帝不肯放人,加冠后能允他多在前朝走动便是极限了,恐怕得像长公主一样做宫中老赖。

之后他可就更管不了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事,他只是外姓公爵,还得避嫌。

范闲一边慢慢地想着,一边取出一坛葡萄酒,李承泽立刻夺过琉璃杯,自斟自满。此世之人所酿葡萄酒仍是加了酒曲的,范闲倒还想得起来真正的葡萄酒怎么酿。

这本不是该存于此世的知识,譬如撒马尔罕浑圆黄桃传至中土大唐,因罕异得名金桃,最终成了后世人心目中无限瑰丽的一种想象,这种想象关乎万国来邦的盛唐,早已与金桃的源地无关。正如叶轻眉从神庙中窃天火般燃烧的知识,人们用着吃着、醒着睡着,却已遗忘了神女的牺牲。

一枚金桃,一串葡萄,是本不该存在于这段命运中的关窍。

范闲道:“请二位殿下来,是想讲个故事。”

故事人人都爱听,李承乾轻咳一声:“只别是鬼神乱语、闺阁艳词,随你讲什么。”

李承泽失笑:“这些都不让讲,那还剩下什么有意思的?”

范闲眼看他们又要针尖对麦芒,一手推一个分开:“都别喊了,听我说!就当是前朝吧,有个皇帝,他也像你一样,酷嗜葡萄,他还有个弟弟——”

小范大人舌灿莲花,假托前人,讲了一出魏文帝与陈王半真半假的故事,从世子之位讲到七步成诗,慷慨激昂,深沉幽微,二人皆听得入了神,直到他一声叹息落下:“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做人最好还是留点余地,别真到了追悔莫及,才想起旧故事。”

李承乾听着听着,手指紧攥衣上蟒纹,细密泛着金刺——范闲这是在暗讽他注定失败么?可这诗的确是好的,他是不快,可也有三分惜才,因此不忍发难。

李承泽则剥了粒豆子,拈在指尖,侧首细看,喃喃复诵:“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……嗤!”他轻笑一声,抬手将豆粒抛入明火,豆脂融化,焦香满溢,不闻一声泣。

李承乾也笑了,甚至举酒敬了李承泽一杯:“好诗,值得流传。”

李承泽懒洋洋低杯萦回:“还值得抄一份呈上呢。”

“——你!”

范闲也开始剥豆子,本就没打算凭一个故事化消他们之间经年痼疾,这是这些凤子龙孙生来的宿命,一旦化消,便也离死不远,又或是如他这般,朝不保夕。

眼下李承泽和李承乾的手段虽不太光彩,但他们尚只是模仿长辈,真要狠下心来干出点斩断手足的事,非得有迫在眉睫的危机不可。二人间制衡极微妙,庆帝一日身体康健,他们便谁也不敢真杀了谁,若非要推一个替罪羊出去牺牲,恐怕只有范闲。

范闲曾问过李承泽:“你嫌弘成反应慢,怎么还总留着他?”

李承泽不假思索道:“我身边能信的人不多,他算一个。”

太子有母后,二皇子有门客,范闲想了想,自己除了天意高难测的圣眷,好像别无所有,只有前人牙慧,几句酸诗冷词,以备日后出仕所用:“偶然间、淄尘京国,乌衣门第。身世悠悠何足问,冷笑置之而已!”

他既不以身世自许,也不忌讳,只是散漫而孤寂。文字堆叠越多,不同词人墨客的生平便越发混淆了他自己的真面目,他住在锦绣堆成的琼楼里,却连床榻都是冰雕的。

他越想越头疼,自小在宫中长大,也添了清贵脾气,不耐烦了便装醉:“总之你们悠着点,神仙打架别带上我,当心我写话本把你们编排到七步诗里去。”

太子眼神一凛,捏住他后颈一截衣领,酒后肌肤泛起薄红,映得织物更如春溪玉笋般鲜洁,太子手心划过一寸轻暖,拍了拍他脸颊:“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

自小到大,他们也没见李承乾动过真怒,俗话说蔫人出豹子,李承乾俊秀眉眼下总若隐若现着一点偏执,像是随时都能衣冠从容地赴死。这种不稳定感自然不适合出现在人君身上,可人心也是肉长的,伤痛的经历不能被揠苗助长。范闲心知庆帝是要李承泽做一块磨刀石,自己则靠着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,靠着放弃逃离的希望来规避这种命运,可磨得这样快,没有经年阅历在柔软血肉间阻隔,总要将刀磨断的。

范闲不是不能豁出去一争,他也从不稀罕皇子身份,可终究数年来,嫌也嫌过,笑也笑过,如今还坐在一起喝酒呢。

他们都是天骄贵胄,各有抱负,只好由他这个澹泊闲人来折腰说合。

范闲试探着摸上三皇兄脸颊,自己闭了眼,如盲人摸象,胆敢卦卜天机:“你可不要真做了彻头彻尾的‘李承乾’,你还是你,该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,画你想画的人。”

李承乾这下是有几分真怒了,李家人如出一辙的笑里藏刀,笑得越发开怀,一手紧攥范闲手腕,竟捏出了青痕:“孤身为储君,没有做不到的事。”

李承泽见状不妙,范闲不知死活,连他也不敢贸然翻开李承乾心底那张牌的,他想过阻止,但终究没有,只默然看了下去。

范闲以广袖掩面,他那衣裳一水儿的白衣织锦,像极了某位:“可别夸口——‘我从此不敢看观音’。”

他似笑非笑地哼唱了一句,太子悚然别过眼去,也不知是不敢看广信宫的观音,还是不敢看弟弟,只手里还紧攥着范闲垂下的手腕不放,像攥了根火狱蛛丝一般。

李承泽起身,木屐响亮地踏在廊下,分开二人。他方才剥了不少豆子,这会儿已经吃饱了,见闹得实在不像,遂倾身半搂着范闲,试图把他拉起来:“醒醒,回去睡。”

范闲笑:“谁说我要睡,我最讨厌的就是大梦不觉醒!”

他至今也还在梦里,不知自己到底是旁人捧在掌心的金桃,还是一个普通的黄桃,沿着朔漠古道来到旧日长安,胡人为解渴,啃一口,他便死去一半,到了皮透肉熟尽落肚,也只剩一枚桃核,滚落在长安城门前的黄沙里,还能再生否?

庆帝大约是不会允准他成亲的,他最好是孤身一人,长伴君前,全了这段孤傲诗仙的传奇。

他猛然拉过李承泽,贴着对方薄而冷的耳垂昵昵低语:“我没法儿劝你,二哥哥,换了是我也做不到比你更好……可是你娘还在呢,就当是为了她,开府也好,成亲也罢,只是别走得太远了,别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。”

李承泽眉目一深,心悸屏息,但随即笑了,甜腻得像紫葡萄漉出的汁液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不留余地的人?”

范闲有点怅然,以一个不怎么庄重的姿势倒在同父异母兄长怀里,手里还牵绊着另一个的蟒袍,不肯放他走。

他该怎么解释?李承泽这个人身体里同时住着甄宝玉和贾宝玉,他能理解复杂的阴谋,却也能欣赏无用之物。范闲在宫里耗费人力物力,做出百段竹管接引传递的管道,只为煮一小碗流水素面,合宫都以为怪异,只有李承泽能陪着他耐心地欣赏每一段水流。

李承乾没有足够的狠心,李承泽不该有这份容忍。

闲情雅致、野史杂谈,说服不了谁,却能窥一隅而见东山,

范闲终于困了,随意摆手,咕哝道:“反正我就是知道。”

他抱着盛满西域葡萄酒的百合颈琉璃瓶睡去,连打着圈儿的发梢上都落了白月糖霜,李承乾和李承泽面面相觑,李承泽手揣大袖:“送回去?”

李承乾有点茫然,他没吃豆子,但仿佛已喝了太多豆羹,思虑也踌躇起来:“送回哪儿去?”

范闲生在京都,幼年长在澹州,后来又入宫禁,但眼下李承乾只觉置身于茫茫荒野,驼铃古道,面前是一座辉煌的都城,内中尘封着无数异域奇珍、天人诗文——说是天人,其实不过是天上的凡人,坐人间思天上,焉有仙娥奔月?范闲是两处茫茫皆不见,他隐约感觉得到,自己这个来路古怪的弟弟,是没有归处的。

他那些同样没有归处的故事能不能信呢?自己究竟该如何抉择?

李承泽见太子如此,一时也怔怔无语,他现在再不会叫李承乾三弟了,待开了府,往后再见,每多见一面,便是一道烛影斧声。

范闲适时翻了个身,醉嚷道:“相煎……何太急!可别中了离间计!”

他两位兄长四目相对,俱是哑然,他则浑然不顾,又沉到他清风明月一抔雪的梦里去了——

也不知梦里有没有一碗豆羹,煮得极软和,心惊胆战一尝,却是甜的。

 

 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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